
云南的春天总是早,似乎一觉醒来,春天就颤颤悠悠地立在窗外的枝头上轻歌蔓舞了。在山里,春天把一树树的花也喊醒了。各种花像赶大集的一样,你瞅着我,我拥着它,全都羞羞地笑着。
云南的花也是真叫多,我在这里生活了14年了,最终没整得清倒底有多少种花。然而更令人奇怪的却是,这里的花大多是可食的。有一回下乡,我住在农人家里。这家主人从地里拨几根菜,烧一口饭,就手在自家院子里的树上抓一把花,就吃了一餐饭。边吃边喝包谷酒,慢悠悠的,像是用春天精心泡制的一壶茶,对着月光和星星品的。倒是新鲜的很。我问农人花的名字,答曰苦刺花。我一愣,想起一道菜的名字:“雪地金黄”。这菜即是用苦刺花烹制成的,是云南建水地区上席的头道菜,列为“三珍”之首。据说乾隆皇帝也吃过这种花,吃得高兴得不得了。“雪地金黄”是用苦刺花与鸡蛋并炒的,而农人的苦刺花是素炒。两者相比,后者反而更有花的味道。
清秀的玉荷花在云南也是名菜。玉荷花花瓣大,有肉质感。沸水里焯一下,一笊篱捞起,花嫩如脂,滋润清香。玉荷花是花之君子,自然不与肉类为伍,放几根春韭便新鲜得人不肯住筷了。赏花者是诗人,吃花者如神仙,花入口,便似是花也开在了肚里,万千诗篇涌来,却一句也不觉得好,唯“清幽”二字当得。
秋天是收获的天,春天的云南也一样收获。姑娘媳妇们肩着背篓,一大清早便踩着露珠进山采花去了。山路是潮潮的,怒放的花也是潮潮的,握在手心里,一股凉凉的快感。马桑花垂在树枝下,像树的胡须,毛茸茸的可爱,十分鲜艳,又十分迷丽。更有棠梨花,洁白如玉,像裂嘴笑着的小铃铛,一朵朵,一枝枝,似乎一碰就要发出清脆的声响来。刺藤花却是舒展而微曲地开放着,形成一种迷蒙,给人千种万种的柔情。姑娘媳妇们采来的花,是送到集市上买的。那些自誉为城里人的阶层,餐桌上似乎顿顿都少不了这山花野蔬了。卖得的钱,买一点荤菜,这又是山里的孩子最欢喜的了。春天我们进山,如果与采花的女人们不期而遇,她们总要抓几把山花塞进我们的提包里,不要都不行。山花在她们看来,是最为珍贵的一种礼物了。花是春天的女儿,把春天的女儿送给了你,等于是将整个春天送给了你。
春天的花有春天的味道,秋天的花有秋天的味道。秋天多吃的是菊花。屈原在《离骚》中说:“朝饮木兰之坠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”。云南不是屈原的故乡,然云南吃菊花也充满了一种诗意。菊花极面善,豁达而随和,就如这里质朴的农人。清晨摘几朵菊花。用山泉水洗了,调进鸡蛋羹里,又滑又软,而且香得就如同这碗里注进来一阵裹着花香的风。黄的菊,黄的蛋,好比开了花的夕阳,让人生出一种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感慨。
我所在的小城建水,有一处叫“朱家花园”的老园子,地方不大,景致倒好。坐在古色古香的亭子里,可以一边吃花做的菜,一边欣赏四时风景。视觉里所见的,是古屋瑰丽,树势奇伟,山石怪异,水波不兴。口鼻所感的,是清风徐徐,如梦如幻。用各种山花精心制作的美味更是沁人心胸。始知花果然是“寸心原不大,容得许多香”的。一片玉荷花入口,悠然想到宋时张芸叟的诗:“石山红花低照水,山头翠筱细如烟”,果是细腻如烟的好花。宋代的朱淑真写栀子花:“玉质自然无暑意,更宜移就月中看。”其实对月把酒品花,比之月中看花更有一种清幽之美。芭蕉花开若莲,骨相奇秀,杨万里说它是“骨相玲珑透八窗,花头倒插紫荷香”,而芭蕉花炒后食之,脆如竹笋,更有一种骨的质感。建水盛产石榴,五月石榴花红,“深著红蓝染暑裳,琢成文玳敌秋霜”(杨万里诗),落地的石榴花红黄相间,似地上铺了一层花毯。农人将花拾起洗净,沸水焯一下,与韭并炒,不用去吃,清香便化作一缕气,由鼻入口,由口入心,慢慢沁入肺腑,说不尽的满足。吃在嘴里,又是唇齿留香,清脆在口,别一番滋味。一时心旷神怡,想那神那仙也不过如此罢。
我常想,什么是云南的特点。如果说什么彩云之南,那彩云也是一种花吧。我在花下走,花在云南的天上开。不管是什么花,只要给了人享受,都是大自然送给人类的精美甘霖。清香在口,这样的花太叫人抵挡不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