羊肉之美,使人忘言。如果在长江以南坐上一辆北行的列车,窗外出现三数只灰白点在颓墙侧、荒地里寻寻觅觅,中原就到了。但羊的家乡在西北。我第一次看见羊,是小时路过秦岭,左边是山壁峭拔而起,右边是低伏的河床,浅水在鹅卵石面上汩汩地过,河岸上是结着青果的核桃树,农民跟在涌动的羊群后面,挨挨擦擦挤满了一段路。对羊肉的深刻印象却是由北京始,不用说,是因为涮羊肉。
值严冬,天阴欲雪。呼朋唤友,聚于小馆。小馆内热气蒸腾,老板腆肚以待。这羊肉是回民的玩意儿,黄铜共和锅遥指元军的蒙古包。小料是一托盘上八小碗,不稀不稠的芝麻酱,有滋有味的酱豆腐,香得带钩的韭菜花,鲜掉舌头的卤虾油,还有酱油十三香辣椒油花椒油与翠玉碾碎一碗香菜末儿。这小料务必十八蘸一换,让您一碗吃到底的,不是黑店也差不离了;再看羊肉,锡林郭勒盟羯羊,以精肉和脂肪花着长的上脑三岔,切了极薄极艳的片蜷在青花瓷盘里端上来,如果端上来的是一个个手指卷儿您尽可以撂盘子:我要的是涮肉,可不是涮肉卷儿。这里面有分别,手指卷是机器刨的,手帕片是师傅切的,而且非好羊好部位切不成! 一盘棕黑带韧的小火烧是消磨等锅开的时节,汤得是口蘑汤,大海米,滚开后挑起二三片,在锅里轻摆七八道,待红颜褪尽的瞬间即入料碗一搅,甘咸辛鲜辣五味环拱着细嫩清正的羊肉片,入口即化,香至卤门。抿一口辣辣的二锅头,热乎劲直冲肚脐眼儿,就一瓣儿金黄的糖蒜,清口,再涮一口肉,故交亦如新人;此刻火炭吱吱地爆,新朋也成了旧友。转眼羊肉下了六七斤,白菜煮得正和软甘甜,又尽二三盘,话题驰去了无边际,二锅头至此已是不知几巡,宇宙苍茫,胃量遂大得惊人,粉丝或杂面囫囵吞下,方觉圆满无憾!出得门去,做个风雪夜归人也。
此等圆满,在北京吃上十回涮肉或许能碰上一二回。东来顺不行,能仁居也不行,羊肉胡同的都不行,得去哪儿?洪运轩。还有一次在天坛公园西门一家,居然吃口也不错,只是小料上差了一筹。
涮肉从小寒吃到立春,缺陷只有一样:不能独食。必须三人成众或以上,一吃就象过节,人散后未免阑珊。此时我就建议去西安吃羊。
每次从西安回来,顿觉口中少了滋味,米菜肉鸡样样浅薄寡味。何也?西安食肉之功。一是烤肉,二是腊牛羊肉,三是羊肉泡馍,都是越吃越深的味道。
先说烤肉。每晚摸进鼓楼后街,浓烟满天,众人呐喊,烤肉摊招徕顾客也。长驱直入到宝宝烤肉。白帽子的老板宝宝满手森森肉串在火上颠着转,旁边小炉上铜手勺里的八宝稀饭沿锅边冒着小泡,隔壁一家人中的小女孩扭头盯着端铝盘子送肉串的女人。大盘的腰子递过来了,拿个三四十根,长长的生铁枝串着七八块小羊腰子,沾着孜然辣椒末儿,滴着油,用牙齿一拧头捋过去,嫩热腥臊,大快肠胃,就一口薄薄塑料杯里的汉斯冰啤,只觉六门极乐,而身外一切如虚空耳。
一次看到一个六十边上的回民老头进来,同样年纪的老板娘端了一小把肉,刚烤好的馍过来,在对面坐下。老头干干净净的,在馍上掰了一小块,在铁枝头上擦一擦,弃之,再掰一大块馍,夹着肉一折,就老太太倒好的茶小口咽了。两人就这样一个慢慢吃着,一个默默看着,旁若无人,至食毕未有一语。
西安的烤肉虽然简易,但异地难求。可能和调料和火候有关系,这都在烤肉师傅的手感上。味道要稍重一点,火燎以刚断生为度。这样追求下去就是吃生肉。刚杀的羊腿肉,拌好调料,比鱼生更胜,胜在无腥味,小试一次可以,人还是喜欢烟火气。
羊肉贵在诚实不欺。据说七斤羊肉做好后只剩一斤,这一斤在胃里就特别扎实,长力气,耐消化。所以古人上路爱带羊肉,我想这羊肉该是腊羊肉。这腊不同南方的烟熏日晒的腊,如果按古音应该读“西”,干肉的意思。西北肥羊宰后砍成大块叠入缸,拿青盐、芒硝、井水漫浸腌上三四天,里外皆嫣红色,下大锅旺火滚一小时,小火煮五小时,停火拨去油后再焖半小时,则肉酥香成。这种腊羊肉在回回肉档的案板上是青灰筋皮拉喳的大块,横切几块,油纸一包一扎。带回家去,必必左手持肉,右手持烧酒,咬住一小块肉轻轻一撕,则肉应肌理而落,香由致密处发,妙处难与人言。腊羊肉与牛肉比,前者质地更软细,后者咸鲜味更突出,这肉香的浓郁,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享用不到的。我想可能是回民固执守一的传统使该业精进而固守一地。今年买了十斤老铁家的腊羊肉回广州,可惜不经放,即使在冰箱里也只能过一周,为此极羡慕西安人。
羊肉泡,说过的人很多了。以至在北京、广州都有人推荐“地道的”泡馍,多在当地的陕西大厦,但吃过西安老孙家的,就知道那根本是两样东西。老孙家的泡馍,馍偏生,汤较清,肉较肥。一般端上来是口汤,微微地汪着。泡过的死面馍韧,羊肉厚片的肥腴,汤的提神出味,糖蒜的梢甜,辣椒酱的新鲜,君臣佐使,各得其位。这个传统和师傅功底,别家没有。据西安的朋友说都爱吃同盛祥。去吃就觉馍小而软,掰的时候还散着热气,煮出来肯定不灵。再端出来就觉得汤偏油,馍吸味吸汤的功能没有发挥出来,就腻了。所以泡馍重在调配的过程能否达成味道的交融。也吃过水盆羊肉,一碗粉丝羊肉拿热汤反复蓖过,就着白面馍,味道没那么热闹,口感也略疏松些。
既然不能常驻北方,也只好随地而安。海南有东山羊,皮色乌黑,吃东山茶和草药长大后,空运广东诸市,大行其道。东山羊肉细味清,和北方的弟兄气质迥异。羊在南方有两个下场,一曰白切,一曰煲。
白切是粤菜的惯用伎俩,表现出客主间的互不信任。新鲜不新鲜啊?白切出来看看!白切羊是把新鲜羊肉在高汤里煮了,切成长长的小块,一盘端上来象鸡象鸭又象狗,蘸生抽、醋、腐乳、熟油、香菜的味碟,很细致,但不如北方羊肉会使人上瘾,四季皆宜。
秋风起时,人皆食煲。支竹羊腩煲。带骨羊腩,剁成小块,下锅炒掉血水膻味,下竹蔗、红萝卜、马蹄以去其燥热,加料酒八角诸料添其香味,煮到七八成烂,则上明炉瓦煲,旁边辅以炸过的腐竹,洗净的生菜。浓汤滚后下在煲里煮。料碟是腐乳酱和香菜。边吃边聊,往往先尽的是腐竹生菜,羊肉往往会剩在锅底,虽然已经煮得酥烂,骨肉分离。
我感觉粤菜里特别注重方法论,甚至是以方法为体,以材料为用。比如“煲”法,往往以肉和味道比较厚的素菜相配,要的是浓、热、满、和,多用以烹调下价菜。如东江豆腐煲、咸鱼茄子煲、咸菜猪肚煲、粉丝虾米煲……后来兴吃野味异禽时也用煲法浓汤烂煮,支竹羊腩煲只是其中一例。坛经里说六祖避难于四会时,混迹在猎人堆,每至饭时,以菜寄煮肉锅,别人问起,说:我只吃肉边菜。原来煲法不羁于物,每每成对,滋味出入则离两边,正是禅宗嫡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