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不知从何时开始,神州庖厨中有了“白斩”这一科目?如今,南有昌江白斩乳羊、湛江白斩狗且不说,连雪域高原的拉萨,也掀开了“白斩牦牛肉”的藏菜新篇,斯技于今,可谓流布四方,发扬光大矣!然而,要论将“白斩”做至极致的,还得算客家人——客家菜中,客家菜中,无论“鸡、鸭、鹅”三鸟还是兔、猪、羊等各色畜肉,到了客家厨子之手,皆可“先斩后奏”!而其中最为著名的,是白斩鸡。
白斩鸡原也没甚么稀奇。客家的白斩鸡对福建人来说,其实算是舶来品。现在看来,它的入闽时间似乎应该定在西晋末的永嘉二年(公元308年),当时正是中原士族大逃亡的又一波高潮,蜂拥入闽者主要有林、陈、黄、郑、詹、邱、何、胡八姓,史称“衣冠南渡,八姓入闽”。客家白斩鸡,当时不过以普通汉菜的面目,隐没在八姓匆促的逃亡脚步和八闽荒凉的山水之间。
雄鸡一唱,千年已逝。如今的白斩鸡却早已升格为“无鸡不成席”的“汀洲第一大菜”!现在,全世界有数以万计的客家菜馆,以这道菜作为招牌,彰显客家本色。如果要在世界地图上标注这些菜馆,最合适的象征性标记,非白斩鸡莫属——更确切的说,应当是非河田鸡莫属。
河田鸡,就是让客家白斩鸡“化平庸为神奇”的功臣。传闻它曾是唐明皇“清明斗鸡”时的悍将之一,但史有明文者,却首见于清乾隆十七年修撰的《汀州府志》:“汀近有一种鹿角鸡,冠生二角如鹿。”这天赋异秉的“鹿角”,说的正是河田鸡的“三叉冠”,除了这三叉冠之外,河田鸡尚有“三黄三黑”的体征。因其主产于福建长汀县河田镇,所以称之为“河田鸡”。河田镇地处汀江上游、朱溪河畔,富稀土矿藏,且有温泉之利。千百年来,河田鸡喝的是矿泉水,吃的是中草药,加上地僻人稀,品种极为纯粹,物竞天择之下,竟成全国八大名鸡之一。以此极优之品种,配合中原的烹饪古法,正是相得益彰,所谓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”!……此外,但凡成名者,皆须因其时,导其势,今日河田鸡广受追捧,亦因其极富药用价值,对了现代人的胃口。儒勒·凡尔纳笔下有个水手潘克洛夫,此公极好猪腿,有一名言:“若一只猪有八条腿,我便加倍地喜欢它!”现代人动辄“三高”,不肯做猪腿的拥趸,但河田鸡肉中之牛磺酸(可增强免疫)含量,高达普通鸡的37.8倍,百姓加倍追捧,亦在情理之中——客家白斩鸡遂成其名。
白斩须好鸡,好鸡不被白斩,却也是厨师的痛苦!厨界有一说法曰:所有的鸡都以“死于白斩刀下”为最高荣誉!这好比郭嵩阳 VS 李寻欢,对手肯出那惊天一刀,便是对自身的莫大肯定,死而无憾矣。白斩这一做法,本身就是对食品材料的极大挑战,非优质品没有资格得到“白斩”的待遇。按照袁枚《随园食单》所说,白斩者,属于“急就章之菜”,贵在食其“太羹元酒之味”,即突出食物自身的原味。因此,客家白斩鸡选料极为讲究,最佳的材料必须是当年尚未下蛋、重量两斤半左右的母鸡,而且必须是河田鸡;阉鸡次之,公鸡又次之。此等大小的鸡,肌肉纤维间脂肪沉积适量,因此口感嫩滑,过大过柴,都不为美。著名作家聂绀驽抗战时期居于桂林,一日与友人在餐馆吃饭,服务员端来白斩全鸡,鸡柴了些。聂绀驽遂问道:“这是两只鸡吧?” 服务员:“不是,只有一只。”聂绀驽正色道:“一只鸡,哪有这么多骨头?”这个笑话说的是选料在白斩鸡上的重要性。
材料优良的同时,白斩鸡的烹饪方法要以清煮和火候控制见长。美国的E.N.Anderson教授,在其所著的《中国食物》(The Food Of China)中总结道:“可能是回应快速烹调与节省燃料之需,中国人最喜欢略微烹调过的食物”,因此“鸡几乎做成生的,蔬菜要脆,海鲜要多汁液”,他提到的这个“生鸡”,指的就是客家的白斩鸡。其实他这句话说的不对,正确的表述应该是“鸡几乎做成熟的”,这里,火候的控制是极高的艺术。笔者所尝过的正宗客家白斩鸡,从皮到骨,居然尤如顾恺之吃甘蔗——渐入佳境!甫入口,其皮爽脆,油而不腻,又有葱姜之浓香萦绕;皮下一层正是鸡肉本色,既挺且嫩,咬口极好;贴骨之肉却又是一层滋味,以鸡肉本身之鲜甜为主,鸡肉脱骨之后依稀见红,说明火候刚好及此而止,骨髓则必是生的——用“骨、肉、匀、停”这句描述美人的成语,来形容客家白斩鸡之火候,再恰当不过!而何时“停”,是很见功夫的一件事。停后便凉放,让鸡将蒸出的原汁吸收回一部分,接着斩件、将捣好的姜葱与蒸鸡原汁搅拌,薄浇于鸡块,上桌。此鸡一开吃便不可止,鸡肉的每层纹理之间滋味都有细腻差别,愈往里愈是鲜甜,愈吃竟愈嘶咬,舌头每有应接不暇之美,引人入胜,一只客家白斩鸡下肚,便如吃了十只不同火候之鸡一般,令人满足无比。
千年以降,白斩之法流传日广,白斩鸡也生发出众多流派,除却客家做法之外,亦有“海派”与“岭南派”。海派以上海马永斋熟食店的“三黄油鸡”和小绍兴鸡粥店的“小绍兴白斩鸡”为代表,烹制后往往于鸡身涂抹香油,以防鸡皮风干,并增金灿油亮之色泽卖相。窃以为徒增卖相耳,远不若客家白斩鸡以原汁、葱姜敷面来得从容大方。而岭南派则为粤菜做法(不含“东江菜系”的客家做法),以广州“清平鸡”为代表。“清平鸡”以陈年卤水浸熟,再用凉卤水过冷,粤人以为味道浓厚,实则失其白斩本味,世人皆道“粤人善吃”,此即一反例。英语里头,白斩鸡这道菜式被称为“tender boiled chicken with soy sauce”,疑即指浸卤之“清平鸡”。若要为正宗“白斩鸡”正名,取其前半,“tender boiled chicken”即可。
又,听闻台湾北部有客家重镇新竹,精选走地鸡为馔,白斩风味犹存,其吃法与汀洲最大不同,在其蘸酱。所蘸“桔酱”以土产酸桔制成,当地客家人利用每年11、12月酸桔产期制作桔酱,制作过程多为手工,益显珍贵。制好的桔酱色泽金黄,酸甜开胃,用以蘸鲜嫩之白斩鸡,必是两相裨益,思之令人涎流。